安心沒想到，時隔多年，她還會遇到陸錚。

重逢緣於一次採訪。負責採訪本市英雄機長李嘉的記者杜小蔚電話說自己不舒服，臨時請了假。而安心又剛剛在辦公室和主編大吵一架，一向小心眼的魏主編，順水推舟把採訪推給了她。他的命令理直氣壯，你和杜小蔚不是閨蜜嗎，現在你的閨蜜生病了，你安心不去，這麼不仗義，叫閨蜜嗎？

去你大爺。安心心裏恨恨地說。

她給小蔚回微信，好好休息，不要再糾結那件事。

小蔚回復得很快，嗯。

走出報社大樓，深秋的風送來陣陣涼意，把文心的頭髮吹得凌亂。 城市的落葉早已鋪了一地，踩上去吱吱作響，細細碎碎儘是裂帛聲，像踩了一地誰的心事。

她讓杜小蔚不要再糾結的事情，是指上次的報道。整整兩個月，她們兩個「卧底」在一個食品作坊里，好不容易拍到黑作坊的造假證據，興緻沖沖寫好稿子，滿心以為來個大曝光，沒想到，一個電話就被拿了下來。

她不知道主編老夏接的是哪個大人物的電話。這個世界，還真是天外有天人外還有人。安心在心裏微微一嘆，像她這樣看似風光的大記者，其實渺小得跟螞蟻沒什麼兩樣。

跟着報社汽車一路奔波，還趕上了晚高峰，安心趁着這段時間查資料做採訪前的功課。到達市區機場天色已經暗下來。機場接待人員很職業，採訪的負責人，直接把安心一行引進了招待室。

大家把設備弄好，周武把攝像架上。他今天一天都沒什麼精神，文心心裏明鏡一般，知道周武是擔心杜小蔚。

文心覺得是不是應該和周武說些什麼，正想着，門開了。穿機長制服的筆直的身影走進來，目不斜視，徑自走到位子上。

大家趕緊各就各位，周武打開攝像，文心坐下來，臉上掛出職業式的微笑，輕輕打招呼：「你好。」

「你好。」他抬起頭，面容極其乾淨，清澈的目光水一樣，流淌到文心身上。

文心心裏狠狠一震。手不禁顫抖起來。他是陸錚！

陸錚的表情倒是淡淡的，彷彿對重逢並不感到意外。只一雙眼睛隱隱透出天機，變得幽粼粼，墨焚焚，好像深邃的海面拋進了火光，一瞬便燃燒一片。

他還是老樣子。劍眉星目，稜角分明，雲淡風輕的一張臉，無關喜怒的模樣。

原本打好的一肚子腹稿，此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只見陸錚久久凝望着她，她不知道陸錚心裏在想什麼，只覺得這眼神，快要把自己燒成了灰。

原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相見的人，原以為早已劃清界限分隔兩世的人，就這麼突然地無端地坐在對面，文心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覺得有淡淡的傷感，從心底慢慢升起來，越來越濃，從最隱秘的內心的死角，一下子就衝破層層阻礙，只一刻，便成了離離原上草。

陸錚說：「抱歉，李嘉機長臨時有任務，我受託接受報社採訪。」

安心喉嚨哽住，不知如何回答。周武輕輕咳嗽了一下。安心收回神，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

於是她打開提示本，照本宣科地開始提問。

可這些問題，已經全都不是她想問的了。陸錚回答什麼，她一無所知。只是一味地在本子上記着，右手緊握着筆，越來越用力，似乎要把它嵌進肉里。筆觸深刻，筆跡凌亂，文心低着頭，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這麼多年，他到底去了哪裡？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個叫陸錚名字的人如一粒石子沉入湖底，從此再也查無此人。安心原本也是臨時替好友完成這次採訪，對採訪的對象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是機長李嘉在危機關頭安全迫降，挽救了二百多名乘客。卻絕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陸錚。他高中時代身體向來不夠好，怎麼會在機場工作？

周武在旁邊，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採訪結束，夜幕已經降臨。大家收工上車，都累得喊餓。安心低着頭，思緒無限的樣子。一輛車駛過來，嚇了安心一跳。

車停好，窗玻璃搖下。林琅那張下巴翹起狂放不羈的臉探出來。安心輕輕嘆了一口氣。

在她身邊，林琅總是神出鬼沒。他總會在她失意或得意的時候，毫無徵兆地出現。

大家看到林總駕到，自然少不了問候，寒暄完都識趣上了車，跟安心揮揮手，車子便開出了很遠。

安心上車，把窗玻璃搖到最低，深秋的晚風，飄飄蕭蕭，安心的頭髮便也飄飄搖搖。凌亂的頭髮正好遮住她落寞的神情。路燈一盞盞次第亮起，不知過第幾個紅綠燈的時候，天落起了雨。

林琅是大忙人，一路電話不停，正好不用和自己說話。此時，她太需要時間平復心情。那以為死不復生的回憶，都鮮活地在心底招搖。她腦海里全是陸錚的樣子，校園裡，穿白襯衣的翩翩少年，笑起來有好看的酒窩，沉靜起來眼睛在陽光下眯成一條線。安心，安心，他總是這樣叫她，叫她的時候，手輕拍安心的腦袋，像對小孩子一樣。

正想着，林琅的車停下來。這麼快就到了。安心住的地方是一片老式的居民樓，樓層不高，外面的牆皮因風雨長年沖刷，斑斑剝落，早已失了鮮亮顏色，遠遠望去，像沉睡的婦人。安心選這個地方，一是因為距離單位近，更多原因是房租便宜。江城近幾年房價瘋漲，租金也翻了幾倍，寸土寸金，想有個立身之所，是越來越難。

兩人踏上樓梯，樓道里黑得很，林琅顯然不適應，走得極慢。文心在黑暗裡說道：「我都到了，你跟着上來，難不成想做客？」林琅的笑聲回蕩在樓梯間，是那種爽朗明白的笑，是讓人能想到雪白的牙齒的。「好歹是你的免費司機，還不配坐下喝口茶么？」

「我這小廟，可裝不下你這尊大神。」文心說完，從包里找鑰匙。

林琅開始數落地方破：「安心，你這地方是鬼樓么，怎麼連個燈都沒有？」

「前幾天壞了，我也懶得換。」文心邊說邊找哪一把是大門鑰匙。這麼多年，她鑰匙扣上的鑰匙越掛越多，彷彿是一種諷刺似的，一個有這麼一大把鑰匙的人，卻連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都沒有。

「你總是這樣。」林琅嘆了口氣，「工作起來勤快得嚇人，生活上又懶出了境界。晚上這麼黑，跌一跤可怎麼好。」

文心剛想說，姑奶奶我住了好幾年了，連台階多少層都知道，怎麼可能跌跤。可她什麼都沒說。因為林琅這話多少帶着疼惜的意味，而這讓她很不適應。她熟練地把鑰匙**鎖孔，門啪地一聲打開。

摸到壁燈，屋子亮起來。安心以為林琅這下可以走了，卻沒想，他一腳踏進了屋子。

安心很意外。認識這麼久，也送過自己不少次，可這是林琅第一次進她的房間。

「這屋子不僅外面看着破，裏面更破。」林琅只望了一眼，便下了結論。

房子面積不大，只有一室一廳，傢具也都是最基本的，沙發，電視，餐桌。可這屋子是真的亂。林琅嫌棄地摸摸這裡，看看那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