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蟬聲》[蘭若蟬聲] - 第十二章 細數四椒誇地廣 概舉三說論天長

「我們就這樣被放出來了?」
殷色可的口氣雖然也有些難以置信,但眼神依舊純凈清澈,絲毫沒有被一系列諸如血案現場,牢獄之災,忽蒙大赦這些「小插曲」所影響。
這倒並非是由於她心性成熟,能夠舉重若輕。多半還是慣來的無憂無慮,才滋養出這種渾然不吝的生活態度。
「這安豐王府還真是大!」
瓠采亭跟着前面帶路的丫鬟,繞過了迴廊又踏過了石徑,穿過了花圃又跨過了拱橋,一路快步,將月亮都趕上了柳梢。
那小丫頭聞言回眸巧笑,「小王爺最喜結交奇人異士,府上門客何止百計。因此這宅院便修得大了些。」
慶雲暗道,大哥當日說,若在洛京遇到困難,便可來尋安豐王,原來是這麼個緣故。
只不過因緣際會,卻是先被太子安排來此。
丫鬟帶諸人來到一處僻靜的獨院,便停了下來,指著兩間對臥在假山竹林之中的小屋介紹道,
「奴婢便送到這裡了。
房間內都已打掃停當,奴婢便不打擾諸位貴客。幾位客人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沿這條石徑走下去,在第一個岔路口左轉,就能望見一座兩層的閣樓,那便是管事房了。無論是遇見哪位管事,有什麼樣的要求,都無需客氣,儘管直言。只要他們力所能及,一定不會搪塞。」
慶雲四人被太子派人一路押送來,又被這丫鬟引著,一直沒有得個說些私密話的契機。
此時早沒心情理會那丫鬟的耐心講解,各個滿面堆笑,應喏稱是,盼她早些離去。
就在那丫鬟轉身作別,手中的燈籠還飄蕩在小徑的時候,慶雲已經被六條臂膀硬生生搡進了屋中。
「快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這聲音已經分不出哪幾個字是瓠采亭發的,哪幾個字是殷色可吐的,反正唧唧喳喳的就是那麼個意思。
慶雲把和太子之間的對答原原本本地轉述了一遍,直講得是口乾舌燥。
一旁暅之和采亭聽得都是極為認真,不時蹙起眉頭,像是在思考些什麼。
而殷色可只是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看上去只是單純的好奇,不過你要是以為這個小妮子是心下里沒有主意,嘿嘿,那就是大錯特錯咯。
「呂文祖本來就是太子的人,這一點不是秘密。那天在宴會上,我就覺得他回京一事必與太子有關。」
瓠采亭聽完慶雲的敘述,便向眾人補充道。
「四姐,既然我們有可能想到此節。太子為什麼還要放我們回來?」
「太子一定有更大的動作,並且馬上就要發動了。
他認為我們的出現並不能對他造成威脅,相反會造成些混亂,轉移視線,也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總之,一定是對他的圖謀有益。」
殷色可聽了祖暅之的分析,粉頸輕啄,不住點頭,
「是了,是了。呂府血案,京里定是有人要查的。
只要我們還在,那必然是案件的焦點。
便沒有人會隨便嘗試先去問責太子。
而我們知道的其實也很有限,身上也沒有什麼能夠直接威脅到太子的證據,反倒能為他爭取不少時間。」
慶雲好像也忽然想明白了,一拍大腿,
「對!真正有力的證人是那個金重見,他隨呂文祖回京,必然深知呂將軍和東宮的往來。
我覺得太子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把他轉移掉。」
幾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談了半宿,最後都是倦了。
前一天在眾人牢里自然睡得不安穩,而明日可能還要應對案官盤問,這一夜彌足珍貴,須用來養足精神。
若非如此,這幾個年輕人可能真要秉燭聊到天明,才能壓壓這跌宕風波激起的膽戰心驚。
因為有每日觀星望天的習慣,暅之的作息一向極有規律,很少懶床。
所以他是四人里起得最早的,卻眼見日上三竿,竟無人打擾,不禁詫異。
待其他三人陸續醒了,也都是不無疑惑,他們怎麼就這樣被遺忘了呢?
遺忘?
那到不曾忘。
只是處理呂文祖一案的本是御史中尉高道悅,此時已是奈何橋下無頭冤魂。
這案子涉及高官,自然不得馬虎,雖然換人審理是出於不可抗力的因素,但究竟由誰來接手,還是須要尚書省批文的。
北魏時期,尚書省的權力已經被弱化,主要職能只是發佈公文,而決策出自門下省。
當時門下省侍中李沖,也兼任當今太子少傅,相當於太子的老師,此刻正隨皇上祭祀,並不在京中。
按規矩,尚書省僕射北海王元詳此時可代政務,但他一向是個甩手王爺,根本不鳥這事,直接使人轉給崔休。
這個崔休嘛……哎,前文說過,家中逢喪,昨天便已經告假。
那燙手山芋就這樣滾啊滾地又轉回了門下省,交到黃門郭祚手裡。
這可把那郭祚急的,捧著公文踱來踱去,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樣的案子能吃人!
他焉能聞不出裏面的血腥味兒?
就在郭祚茫然無助,不知找誰來頂這口缸的時候,老宦官林內侍神秘兮兮地便裝私訪,帶來一條口諭:一干人證都被控制在安豐王府軟禁,暫無大礙。茲案體大,所涉甚廣,擅權自專,恐有僭越。
然後老常侍又講了很多看似有的沒的廢話,諸如少傅在離京前如何對太子囑咐啊,太子和少傅間如何師慈子孝,相互敬重。
見對方口口聲聲不離自己頂頭上司,郭祚哪有不心領神會的道理?
於是他便提起硃筆在公文上一勾,交付驛卒,轉呈皇上御批。
嵩山到洛陽雖不過一日路程,但便是這番里里外外,要等到聽見個響,那也不知是幾日之後的事情了。
只是這些公務程序上的波折,豈是慶雲等人能夠知道的?
四個人坐臥不寧,心事重重地等到了下午,依然不見有什麼動靜,索性將心一橫。
既來之則安之,先去拜謝一下此間主人安豐王,才是本分禮數。
當值的管事聽說他們要見王爺,便十分熱情地應了下來。
只不過府中數百食客,每日里想見王爺的人都不在少數,管事只答應在晚宴的時候一併安排,隨後便是一些應酬的官話,諸如幾人既是初來,又經太子引介,定會排為席間上賓云云。
到了飯點兒,那個管事便親自來引諸人。
正廳之上,還真為他們留了四個主賓的位置。
只是再向主桌一瞄,幾人不免有些啞然。
只見一名十三四歲的孩童,稚氣還未褪盡,卻正襟危坐,不時行禮招呼滿堂賓客,難道此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安豐王元延明?
這次還真讓他們猜對了,眼前這個小王爺,便是已故老安豐王拓跋猛的獨子。
這廣結門客的傳統啊,就是打他老子那輩兒繼承下來的。
拓跋猛允文允武,官至太尉,都督全國兵馬,乃是一代賢王。
這個小王爺自然奉乃父為榜樣,雖然年紀不大,卻聰穎好學,禮賢下士,是北魏皇族這一代風評最盛的三公子之一。
他的夫人,不錯,這個年紀結婚在北魏並不算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就算是抱娃,也並沒什麼神奇,這裡話扯遠了,容後文再圓回來。
我們先說這安豐王正妃馮淑華,正是在嵩山隱修的前皇后馮妙華,和寵妃左昭儀馮修華的妹妹。
馮家和高家,是此時沐聖恩最隆的兩系外戚,不管是論才學拼爹還是比親家,眼前這一對娃兒都可以算做是洛京數一數二的公子千金,也就難怪能聚攏八方豪傑,屈尊門下了。
眼見那管事帶了四人進來,小王爺也長身而起。
長身而起,
用在這裡還真是確切。
小王爺此時自然較成人矮小,為了顯得高大些,他便不似當時風俗坐席地而坐,而是墊了一個矮凳。
此時立起,也踏在矮凳上面,笑面相迎,看上去這身高便和側首的馮王妃差相彷彿。
慶雲等人見狀,自然已窺破原委,心中不免莞爾,但面色自然都十分恭敬,誠懇地報名道謝。
小王爺元延明招呼幾人坐下,又對暅之略一抱拳,
「暅之兄曾向華陽先生和華林博士學道。孤家府上有許多朋友都迫不及待想和暅之兄親近親近。
來來,我與諸位引薦引薦。」
祖暅之的父親沖之,曾經在前朝宋時擔任過最高學府華林學省的博士。
此時南宋已滅,宋王苗裔北逃受庇魏國。
小王爺可能自宋王那裡聽說父親的事跡,因此採用了前宋官職,或為有意,或為無心,暅之也不介意,只是頷首而許,循小王爺所指處望去。
對席正有一人抱拳,不知是坐是立,聽聲音甚是稚嫩,竟然也是個十餘歲的孩子,
「范陽祖瑩,見過景爍先生。」
「啊呀!」
祖暅之又驚又喜,竟是失聲叫了出來。
眼前這個童子就是父親囑託過讓他專程考量的祖氏北宗天才,真是得來毫不費功夫。
眼見對方稱呼自己表字,顯得頗為禮敬,頓時是滿心歡喜。
暅之見眾人目光齊刷刷轉來,自知失態,忙說了原委。
小王爺大笑,「還有這麼巧的事情?孤也算是成全了一樁美事,你二人可要多交流交流。」
祖瑩身旁又站起一人,同樣是名孩童,看上去並沒有小王爺和祖瑩那般靈秀。
如此間這般筵席,滿座高朋,這孩子不免有些緊張,
「河間信都芳,見過景爍先生。」
「哦?」
暅之又是一驚,這人他竟也聽說過。
河間信家,也是當時有名的術數大家,難道這信都芳就出自此家?
於是相詢數語,果然所證無誤。
此時席間酒菜都已備好,主客都已經到了,小王爺便祭酒開席。
此間主人年紀不大,大家自然也不拘泥,很快便熟絡起來。
殷色可夾起一片肉,送進口中嚼了嚼,忽然臉色漲紅,劇烈咳嗽起來。
小王爺見那漂亮姐姐咳得如秋菊般捲曲在一起,忙歉聲道,
「孤聽說今天有南方的客人來,特意採辦了些越椒,以致口味略偏辛辣。看來是孤思慮不周了。」
殷色可抿著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憋了好半天,才開聲說道,
「王爺無需掛懷,這菜味道其實不錯。只是民女方才沒有防備,嗆了一下。不妨事的。」
對面的祖瑩此時抱拳圓場,
「王爺,今日用來調味的並非越椒。
越椒即茱萸,色分青赤,青多赤少,實圓,漿果入菜,其味辛柔。
而眼前此椒實小頂尖,實是吳椒,古書云榝者。
《文》曰:榝似茱萸而小,赤色。最為辛辣。
雖同產江南,性大不同。」
慶雲大奇,「哦?這辛料還有這許多講究?」
那祖瑩不過一個孩童,說道興起時,哪裡忍得住,得意的續道,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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