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魂烙印》[軍魂烙印] - 第2章

「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報慈母驚。」

——《增廣賢文》

1941年10月初,重慶市郊,賓客樓酒店。

賓客樓此時高朋滿座,雖然是在重慶郊區,但是這家不太正宗的菜館卻一向是客滿。即使是在這個餓殍遍地的年頭,相對便宜的價格和還算過得去的菜色,總能引來一部分還能夠吃得起飯的人。尤其是藉著距離軍官們比較密集的居住區比較近,不少軍官也都喜歡在這裡吃點東西。

從這些軍官們大部分都給錢這一點來看,這裡的掌柜的也多少是有點背景的。不過,從依然有一部分軍官不付錢看,他們的背景也不是很大。

這是個低落的年頭,放眼看去,半個中國都已經處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蹂躪之下,而去年年底上演的皖南事變引發的連鎖反應餘波尚存,手足相殘,日寇步步緊逼,讓整個國家的前景一片黯淡。

然而酒店的柱子上上卻依然高掛着好幾面「莫談國事」的牌子,和這裡悠閑吃飯的軍官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頗有點「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意思。」

「回鍋肉。」酒店的夥計將一盤汁水充足,燒得通紅的回鍋肉放在桌子上,然後向坐着的兩個軍官一鞠躬,畢恭畢敬的說道:

「二位長官慢用,有事您叫我。」

說完,有些小心翼翼的走了下去。

這裡的店小二也是見過各種軍官的,然而放下菜一下去就和自己那些在門口驅趕乞丐的同僚們打了招呼——這兩位軍爺不對付,身上都帶着傢伙呢,到時候別打起來了。

他口中的兩個「不對付」,此刻正衣着筆挺的坐在這裡,軍裝一絲不苟,面對面坐着看起來倒像是一副油畫。其中年輕的少尉有些器宇不凡。他神情嚴峻,眉宇間透露着一股銳氣和英氣,標準的軍人坐姿,似乎對他們面前的菜肴並不太感興趣,只是滿目怒容的盯着眼前那個毫不在意的拿着筷子,一臉油光的在那裡夾肉片的中校軍官。

中校的軍裝也十分筆挺,伸筷子的胳膊動作十分精確,完全沒有讓身體其他部分隨之而動,破壞軍裝的整體形象。不知道翻了多久,中校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目標,他拿起筷子,將一塊用又大又厚的肉夾起,一下子放在面前的楊成峰少尉面前的碗里。然後靠在椅子背上,面無表情,不溫不火的說道:

「成峰啊,咱們兄弟馬上就要相隔半個中國了,這分別前,你就打算一直給你親哥這麼一個臉色?」

「哥!」

少尉死死的盯住中校的眼睛,然後滿面怒容的問道:

「我去第五軍,是你安排的吧!」

中校放下筷子,雙手抱胸,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悠然說道:

「你既然這麼不願意跟我去胡長官的第34集團軍對付**。第五軍也是個好地方,無論是現在的位置還是將來的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其實這樣也好,畢竟和**摩擦雖然更能得到上峰的賞識,但是危險還是很大的!不比和日本人打安全多少!」

他的身體略微前傾,語重心長的繼續說道:

「你知道我多不容易,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才好容易把你安排到第五軍這個一天能吃三頓飯的地方嗎?」(國軍標準是一天兩餐)

說完,中校又拿起筷子隨便給自己夾了塊肉,放在自己的碗里,似乎要犒勞自己。

「哥!」

少尉滿面怒容卻不好意思發火,攥着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半天才放下,說道:

「我們同一期的明明都被分配到第74軍,只有我去貴州的第五軍,你讓我的同窗們咱么想……」

「你知道第74軍現在在哪裡嗎?你知道為什麼你們這一期大部分人都一股腦去了第74軍嗎?」中校放下筷子毫不客氣的問道。

「第74軍現在在長沙!正在參加長沙會戰,和鬼子拼的太凶,死傷慘重,現在急於補充軍官。」

「那你也知道鬼子對長沙志在必得吧!現在去74軍,凶多吉少。」中校說完就從碗里架起那塊肉,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哥!34集團軍在陝甘一帶監視**,第五軍在貴陽修整,都是後方。我是個軍人,對**沒什麼興趣,也不想待在安全的後方。殺鬼子才是我的職責!我不怕戰死在長沙……」

「職責個屁!鬼子啥樣子都沒見過,口氣倒是不小。」中校吃完了嘴裏的肉,一臉不屑的笑了笑,然後止住笑容,壓低了聲音說道:

「第五軍是**軍中的嫡系,戰功卓著。杜軍長也是委座的愛將,這就是你將來往上爬的梯子。這血戰崑崙關,殲滅鬼子第四旅團的功勛部隊多少人想進去沾光還進不了呢。還有,我聽人說,第五軍在崑崙關死傷慘重,現在修整期快結束了,去的軍官提升機會很大,尤其是咱們這些黃埔生。而且上峰似乎有意將其作為拱衛西南地區的主力和全軍的總預備隊,也就是委員長的『御林軍』。估計一時半會沒有作戰任務了。74軍雖然也算是**軍精銳,但是部署在湖南地區,太靠前了,歷次戰役死傷都過於慘重。而且鬼子目前主攻的方向也是湖南地區,接下來的仗還少不了,如果去了74軍,有可能在進階前就先丟了小命。你就別成天想着什麼和鬼子拚命,中國人多了,拚命的不差你一個。將來等你高升了咱們還得相互提攜呢,俗語有云,『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楊成峰一臉想要一拳揍上去的衝動,但是始終沒有下去手,他一臉惱火的坐下,拿起筷子,夾起那塊肉在嘴裏用力嚼了起來吞咽下肚。然後平復了一下心情,一臉報複式的問道:

「哥!爹的那個筆記本,你還帶着嗎?」

中校的筷子停在了空中,他臉色驟變。憤怒,愧疚在一瞬間連續出現在臉上。僵住了好一會兒,他才用顫抖的手從衣服口袋中拿出一個不太厚的黑皮外殼,一看就是進口產品的筆記本,一下子扔在了少尉面前。

「爹的遺物,給你了!」

筆記本早已經磨損,看起來很舊,上面還有不少遺留下來無法清洗的血漬,裏面記載的字跡也有些褪色,然而那些字跡卻早已經印在中尉的心中,也印在這個民族近代屈辱的歷史上——從1840年起,中國每一次的戰鬥結果,每一次的失地,都歷歷在目。

少尉拿起筆記本,並沒有從頭打開,而是從中間翻開了一頁,一臉悲憤的朗聲讀到:

「民國二十年(1931年)9月19日,奉天失守!

民國二十年9月20日,長春失守!

民國二十年9月21日,吉林淪陷!

民國二十年10月1日,黑龍江省全省淪陷!

……

不大卻十分清脆的聲音在整個飯店回蕩着,一瞬間,整個飯店都安靜了,鴉雀無聲,甚至還能看見幾個東北籍的軍官坐在桌子前面攥緊了拳頭,眼睛裏泛着淚花。幾名軍官甚至直接站起身離開了飯店,似乎是已經聽不進去這些在中國軍人手上丟掉的累累失地,卻又沒有勇氣組阻止他繼續讀下去。

「別念了!」中校咬着牙命令道。飯店的掌柜和夥計也一臉哀求的樣子趕了過來,其中一個已經將那個「莫談國事」的牌子拿在手上,可憐兮兮的看着他們。

楊成峰閉上了嘴,用力合上筆記本,盯着對方,等到四周的聲音再次開始嘈雜,才舉着本子默默的說道:

「我記得爹在世的時候經常告訴我們,咱們楊家,是楊家將的後代,從大宋開始就開始從軍報國。太爺爺楊雲功,甲午年跟隨左寶貴將軍在朝鮮和鬼子力戰殉國。庚子國變,爺爺楊少豐在天津衛和聶軍門一起殉國。到了爹這輩,參加武昌起義重傷,後來由於身體不好,不能再當兵了。但是看着國家這近百年的屈辱,他不甘心,所以用這個本子記下咱們國家的屈辱,咱們這些軍人的屈辱。就是希望我們繼續從軍,有一天能夠在上面寫上一筆真正讓我們自豪,讓中國軍人能夠挺直腰板的東西,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今天軍裝是穿上了,但是看看現在咱們中國的版圖吧,看看我們丟掉的土地,我們對得起自己的軍裝嗎?太爺爺他們就算打了敗仗,又有哪一次淪陷了這麼多國土的?我們這些軍人,不去和鬼子拚命收復失地?現在還有心思去考慮自己的前途,去升官發財嗎?」

中校沒有回答,故意把臉側了過去。

「你要陞官,去打鬼子!去收復失地!我佩服你,老百姓感謝你,我有一天沒準還會在上面寫上你的名字。但是你現在只會去殺**,靠這個來積攢戰功換得自己的提升。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跟鬼子打敗多勝少,官升不上去,還危險。跟**打,他們不但裝備落後,而且還有顧忌,不能放開打,你們就能打勝仗,還能得到上級賞識,這官升的還不是飛一樣……」

「夠了!你敢質疑委員長的政策?」

中校厲聲打斷了他,伸出手指着他,顫抖的手指在空中點了點,然後猛地扯開衣領,露出了脖子上子彈划過的傷痕,惡狠狠的說道:

「你小子懂個屁!我不想驅逐倭寇?我不想收復失地?從民國26年(1937年)開始,我打了4年多的仗,都是和鬼子死拼的,多少次死裡逃生,又能怎麼樣?還不是大多是敗仗。和我同期的黃埔畢業生一半以上已經戰死殉國了,整營整連的犧牲我見得多了。但是我們守住了哪裡?又奪回了哪裡?現在我總算知道了,問題的根源不再這些一線浴血奮戰的戰士們身上。我親眼所見他們已經竭盡全力,浴血奮戰,為國捐軀,但是最終我們還是失敗了。問題的根源在上邊,不改變上面,我們犧牲多少人都打不贏。現在風向變了,打**比打鬼子更優先,如果我不靠殺**獲得上級的賞識,積攢戰功,我怎麼快速晉陞?怎麼早點改變上邊的現狀?」

「哥,你沒發現你現在和那些當初你鄙視的那些『問題根源』越來越像了嗎?」楊成峰苦笑了一聲,然後一臉心痛的說道。

「你……」中校一下子站了起來,卻發現掌柜已經抱着那塊「莫談國事」的牌子走到了兩人旁邊,哭喪着臉直接作揖:

「這兩位長官,今天這頓飯小店請客了,您看這菜合不合胃口?要不要給您裝一下,好讓您回去宵夜?」

中校咳嗽了兩聲,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迅速繫上衣領,從口袋裡拿出幾張法幣扔在桌上,衝著中尉毫不客氣的說道:

「還有最後一個月,你就正式畢業分配了,到時候乖乖的去第五軍新22師報道吧,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你分配的部隊我找人打聽了,長官是一位德械87師出身的老兵,不是科班出身的,是從淞滬一路打過來的,多跟人家學學,怎麼才能讓自己的命留這麼長!」

說到這裡,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又從口袋中拿出幾張法幣,不由分說的塞在少尉的上衣口袋裡:

「別忘了給你的新連長買點煙酒當見面禮,然後多和第五軍的黃埔前輩們拉拉關係。用不了多久,你就是你們連長的頂頭上司了。還有,別再跟我說什麼上戰場和鬼子拚命的蠢話,起碼在你當上團長前,別這麼說。要麼你就乾脆脫了這身軍裝,找點其他的營生去。只要不當漢奸,不投奔**,其他的我絕不反對!」

說完,他大步流星的離開了酒樓,楊成峰看着自己的哥哥楊繼武中校的背影,皺緊了眉頭……

與此同時 貴州省貴陽市一家低檔飯店

熱氣騰騰的米粉被端了上來,四周「吸溜」的聲音絡繹不絕,這裡到處都是穿着骯髒,破爛衣服的老百姓。有的直接蹲坐在一旁的樓梯上就開始了「吸粉」!更多的乞丐則在一旁看着,無可奈何。

而在這些破衣爛衫之中,兩套不太協調的上尉軍裝卻顯得格外扎眼。

「87師,德式樣版師啊,鼎鼎大名!我在美國的報紙上都看到你們在上海的表現了!哥,你們厲害!打出了中國軍人的威風!」

軍裝像是量身定做一般,一塵不染的年輕上尉蕭雲山看了看自己面前那臟碗里漂浮着的各種不知名小蟲子,面露難色。他抬起起頭,衝著另一個年紀較大的蕭天河上尉豎起了大拇指,由衷的讚歎道。

「那又怎麼樣?上海不還是丟了!」

那位年紀較大的上尉卻有些惆悵的小聲嘀咕了一句。然後一邊「吸粉」一邊擺了擺手,等那些不知道摻了什麼東西的粉下了肚,才習慣性的用手抹了抹嘴。然後也不管自己的手上還有油漬,就一把揪住了對面上尉的領章,感慨的擦了擦,轉換了話題:

「哎呀!你說我從民國26年開始,從上海一路打到崑崙關,親手幹掉的鬼子得有十好幾個。現在,才混得是個上尉。雲山,你小子留洋一回來,就直接是上尉了。當年那位亨神父說得太對了,這有知識才是本錢啊!還有你在美國的那個……那個學做點心的學校……」

「西點軍校!」蕭雲山上尉一邊擦拭自己領章上的油花,一邊有些帶着尷尬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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